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文章来源:《人物》;时间:2018-01-17 02:00
作者:姚胤米 来源:《人物》杂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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在中国,职业速录师粗略估计有几万个。马瑞娟是其中之一。这份工作是她从河北邯郸东站以北184公里的康庄村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。
而摘下耳机,那个世界敞开的画面就关闭了。在听语录的间隙,大女儿掀开门帘,探了个头进来,脆生生地说:「妈妈,妹妹要喝奶。」现实扑面而来。眼前才是她真实拥有的一切:一个院子、一个丈夫、两个老人、两个孩子。
那条长度为110厘米的白色耳机线,是前往另一个世界的通道。
声波通过耳机传输,振动双耳鼓膜,在听者的脑中拼凑出一个个迥异的场景。有时是咖啡馆,说不上名的音乐,混杂着隔壁桌客人的聊天声、远处年轻人的笑声和服务生的点单声,几乎吞没录音里最重要的采访内容;有时是某个村口,嘁嘁喳喳地,聚了很多人,不时冒出鞋底和土路上的石子之间钝重的摩擦声;有时是空间很「干净」的会客室,些微的清脆声,是续茶时细水流撞击茶杯内壁的声音——这是主客之间的往来寒暄。
耳机被摘下的瞬间,通道关闭,各色场景几乎同时倏然消失。
每天,像这样在两个世界里不断跳进跳出的人,在中国,粗略估计有几万个。马瑞娟是其中之一。他们是职业速录师。用马瑞娟的话来说,这份工作的职责就是「将声音变成文字」。转换完成后,来自于「另一个世界」的信息也在他们身上留下深深浅浅的痕迹。
塞入耳机,按下播放键,画面开始了。「镜头」随着「讲述者」演员张译的回忆而徐徐移动。有一年的冬天,下雪了,两岁的张译在雪地里乱跑,跑着跑着一下子掉进一口没有盖子的地下井里,井不深,旁边的母亲探头往里一看,穿着厚棉袄棉裤的儿子飘在井水之上,当妈的一把把儿子捞了起来,抱在怀里一直跑一直跑,终于跑到了燃着火的炉子旁,赶紧往下脱湿衣服,低头一看,衣服,已经结冰了。
张译在说话时,马瑞娟脑子里浮现的是一大片白茫茫的荒野,一个小男孩在雪上走,两三岁的孩子,走不稳,「走着走着,滑出溜,一下子就滑进去了」。声音距离得很近,有时候她会恍惚觉得自己是那个脑补场景里的另一个对话参与者,讲述人就坐在自己旁边。一些新的认知也随着谈话的深入而产生。从前,她一直以为张译和他演的那些部队战士一样,是个粗喇喇的糙汉,听到张译说手机里的App图标总是要分门别类排列整理时,她大吃了一惊。
马瑞娟的家在河北邯郸东站以北184公里的康庄村。一条狭长的柏油村路穿透村子,两侧矮山坡上错落地拱起一户户小院。村子不大,人口数只有3000多,年轻人大都进城务工。从村口向西,绕上几十米的土坡,被大铁门和三间房围出来的四方小院就是马瑞娟生活的地方。平时,她很少出院门,整理录音实在太累时才会从卧室的电脑前离开。往院子里一站,抬头,头顶便是一块方形的天。
她的「工作台」一开始并不在卧室,而是在旁边的大客厅,比较空,电脑桌贴墙,正对着卧室的内窗,门在背后。有一回马瑞娟整理一起刑事案件的采访录音,电视台催得急,临近半夜还在加班。农村「天黑得早」,9点一过,铁门外就没动静了,马瑞娟的家人——公婆、丈夫和女儿也早钻进卧室。
现实的世界睡下了。耳机里的世界,凶手正好陈述到案情的关键阶段:如何持刀,怎么动手,受害人反抗了多久,破碎的尸块是怎样被一点点处理掉的……全部都是「很细的细节」。马瑞娟一个人坐在空旷的客厅里,耳机外什么声音都没有,窗、门,都是黑漆漆的,让人不敢回头。那之后,马瑞娟把「工作台」挪进了卧室,电脑桌置在了女儿的写字桌旁,深夜加班,女儿就在背后的床上睡觉,心安多了。
起初,马瑞娟听到什么好玩儿的故事,总会在饭桌上和家人分享,「尤其是那种表达欲特别强的人,人家用的那个词特别好,说出来特别好玩,然后就一直打,一直笑。」可很快她就发现听到的故事用自己的话一转述,就没那么逗了。几次之后,便兴味索然。跳动出来的情绪,更多的是分享给同事潘丽,这是两人之间无需多言的默契。有记者去火葬场采访,谈话对象是烧尸工和入殓师。到了晚上,她总控制不住想这是发生在火葬场的对话,心里感觉阴森森的,后来「越讲细节越害怕,越讲细节越害怕」,她就给潘丽打电话,消散情绪。
这份工作也把她「圈」在了电脑前。有时候甲方催得急,脸都来不及洗,直接就干活。村头每10天一次的赶集马瑞娟经常赶不上,周围的邻居她也不太熟。一日三餐通常是家人做好再叫她吃饭,聊天的话题也变为公婆转述邻里琐事。「那些事情离我挺遥远的」,马瑞娟感觉自己「被孤立了」。村里没人见过速录打字机,也没人知道她真正的工作是什么,平时女儿学校里的老师、同学问起「你妈妈在干嘛呢?」,女儿都用一句话带过:「在家干活呢。」
因为很少出门,也不和外面的人说话,家人总是担心她与社会脱节。可某种程度上,马瑞娟又是以一种独特的方式保持着与外界的紧密关联。
因为理过很多互联网方面的录音,她知道O2O(Online To Offline),尽管在只有一条公交线路连接到邯郸市的康庄村,没有人用滴滴打车或大众点评。电竞也了解一点儿,以前,她只知道有人喜欢在网吧打游戏,没听说打游戏还能参加比赛拿奖金。那次录音理得很痛苦,好多名词、人名都没听过,总要不时停下来去网上搜一搜。自己不感兴趣的内容,留下的痕迹也浅,问她现在还记得电竞的什么,她说只有出现过最多次的Sky——2005年、2006年两次世界电子竞技大赛总决赛冠军。
有时候马瑞娟和潘丽也会觉得自己和记者们有着微妙的关联。一个录音文件丢过来,都不用听完完整的一句话,只要一出声,就知道去采访的是哪位记者。有时候也会脑补记者的样子:「声音听着柔柔的,肯定不是五大三粗那种。」马瑞娟还特地去问过,果然是个白白净净的书生模样。
就连记者们的采访风格也可以从录音里窥探一角。有的记者「采访量特别大,有的选题能有几十个小时,这么多东西,我都替她犯愁」。另一个记者「胆子也挺大……她在录音里和网瘾少年的家长说自己进不去那栋楼,我听的时候也帮着想,怎么才能让她混进去呢?」
可对于记者们来说,这世界上另外几个对自己的声音特别熟悉的人,约等于纯粹的陌生人。某一次,一位记者打电话给潘丽,潘丽接起来的瞬间,她突然觉得太熟悉了,甚至觉得有一点温暖,那感觉就像是在和一个老朋友对话,尽管她们从没在现实生活中见过面。
整理录音并非是件恒定有趣的事,在所有的录音材料里,马瑞娟最喜欢听受访人讲故事,特别是听案子,可以「入戏」,像追电视剧一样跟着剧情走。
有一个案子给马瑞娟的印象格外深:那是一起抢劫案,两个年轻人,一个87年的、一个88年的,没钱花了,要劫钱。他们瞄准了一个司机,脖子上戴金链子的——看着比较有钱。两个人把一切都预谋好了,什么时候出门,藏在哪儿,怎么动手。结果那天早上,戴金链的司机没来出车。他们便随机挑了一个人,只抢到了500块钱和一部普通的智能手机。「可他们两个人还是合伙把这个人给杀掉了。我觉得特别不值,就为了500块钱把一个人给杀了。」
最近听到的一个故事也让她心里不太安生,就发生在邯郸,离她生活的地方不远。一个二婚离异的女人,有一个多年不离不弃的男友,因为一些琐事两个人产生了口角,男的在外面喝了点酒,回来一气之下把女人的小外孙给砍死了,又捅了女人一刀。「这孩子死得太无辜了,你知道吧,在熟睡中就被人一刀给砍死了。」死掉的小孩刚刚7岁,和马瑞娟的大女儿年纪差不多,作为两个孩子的母亲,她听到时心都要碎了。
这些感慨里夹杂着对于人性和命运的思考,这让马瑞娟看上去与许多生活在农村的普通人不太一样,交谈间,她不会过分热情,时常表现出抽离的冷静与克制,但也保持坦诚。就像更为经常地发生在她工作状态里的那样:耳机里面受害人家属哭天抢地地哀嚎,她总是要抽出一根神经保持独立,然后从嚎啕的哭声里分辨出说话的内容,敲进文档。
而摘下耳机,那个世界敞开的画面就关闭了。采访的间隙,大女儿掀开门帘,探了个头进来,脆生生地说:「妈妈,妹妹要喝奶。」现实扑面而来。眼前才是她真实拥有的一切:一个院子、一个丈夫、两个老人、两个孩子。